重返少年时奔跑过的操场,那些关于青春、成长与时光的絮语,正从记忆的起点向此刻的风里轻轻蔓延。
中学母校邀请我去和学生们说说话。我只在那儿上过三年初中,后来应该继续上,可是被规定下乡了。所以我只是母校的一个初中生。现在的学生全是高中生,都是考试战将,做过的题目连接起来,是四百米操场的很多倍。
下着小雨。天气温和。我的心里有些湿润。
我提前到了。我永远都是提前到的人,我敬重“讲台”,因为直到如今,我的知识、智慧,其实都仍旧只是一个讲台下的人,而讲台在上。
迎接我的人还没有出现,他们都在非凡地忙碌。现在的学校是一个非凡忙碌的地方。我当初中生的时候,老师都是慢悠悠地走路,夹着课本、讲义,神情中夹着慢悠悠的微笑。
学校的一切建筑都不是原样。从建筑的空当间看见我的那个操场还在,去看看我的操场吧。它的确是我的操场,三年里的每天下午我都在那儿训练短跑,取得过优异成绩。年少岁月我还没有学会洋洋得意,只是一个从起跑到冲刺都分外专注的孩子,认真得很,广播里报着我的第一名成绩,我已脱下钉鞋,一声不吭站回看台,看着别人起跑、冲刺,越过他们的横杆高度……那些优异的高中生哥哥,都是我目光中的台阶,我恭恭敬敬地看,安安静静佩服,一圈圈的漩涡在心里转,喜悦如奔跳,看着田径场,不知道还有哪儿比这儿更阔大。
展开剩余78%操场还是原来的四百米。不是原般的自然、陋简、野性,却科学、安全、顺滑。年月总是会取舍,谁也不能只陷在自己熟悉的年月里写赞美诗,毕竟每一天都首先是“今天”,时间是进行时,进行时立即成为过去式,“今天,你好”,是一句更现实的浪漫诗。
操场上有很多的战将,他们并不都在运动,散步的多,聊天的多,男生和女生也会洋溢地打着趣,活跃、荡漾,气息扑腾,年轻得太好!我的眼里突然涌满泪水。年少、年轻,怎么离我而去那么远了,年月无法倒着跑回从前时间,生命是在逻辑里的,记忆涌起的快感都只是云朵,看着它飘过去吧……
没有熟悉我的目光,虽然他们的语文试卷中都出现过我写的故事,分析过我的叙事和抒情,而我现在只是一个站在操场边的陌生人,穿着西装,拎着皮包,满头白发。以一百米的跑道计算,我至少已经跑到了八十米处,而他们只在起跑后开始直起身体的十米点。十米不认识八十米。我在年少的训练中,学校为我们请来的市队健将教练对我说:“小鬼啊,最后的二十米要更快啊,你的天才才会乒乒乓乓!”教练从印尼归来,说着华侨普通话,也是乒乒乓乓地好听。他曾经也是我们的校友。
如果有一双年轻的眼睛认出了我,朝我走来,我最可能脱口而出的话应该是:“你最好在操场上跑跑跳跳,那才是更洋溢更荡漾的,年轻人不能总是散步!”
接我的人匆匆奔来。她没有夹着书,夹着讲义,而是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好似登山而归。她说:“我不知道你提前到了,对不起啊!”
我说:“你们都辛苦,教育辛苦。”
她神情间的笑容自然也宽敞,生活都是在习惯里的,平和呼吸也是迷人的。
她领着我朝会堂走去。
我当初中生的时候,会堂就是食堂。
我想着,等会儿说什么话呢?
我想过一套话又一套话,可是否定了一套话又一套话。
邀请我的时候,我也问过:“我应该说什么话呢?”
“都可以说!”
我为儿童、少年写了很多年文学,文学里都是我说的话。可是我从第一次开口说文学话就知道,对于年幼、年少人绝不能开口就来。它是有路标的,有深浅的,有语句清洁度的,最好是有些诗性,一切最好是轻轻而有趣地拂面而过,彼此听得见友好的呼吸,以善意荡起涟漪,就像那一本美丽的图书《每一个善意》,以一粒小石子投进一碗清水里,散开涟漪,抵达碗边。也恰似那本同样美丽的图书《爷爷送给我一条小溪》,爷爷把一条小溪放进我手心,从此在心里悄悄流淌,溪边意外的景象特别、气象特别。
八十米在十米面前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八十米对于十米,也是可以有足够崇拜的心情的。
可是我说什么呢?
我总是要上台的。
十米们应该都是准备好掌声的。他们对于上台的人一定都是有些期望的。
会堂座位都坐满了。
主持者是一个学生。她说:“今天,我们请来的是我们的一位校友。很多年前,他在这儿上学。他也是一位作家。他是谁呢?”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很大的考卷,上面印着我的散文《两只箱子》。
会堂“哗”地奔腾开,青春聩耳。
屏幕上继续出现了《我是春天》,又是“哗”地奔腾。
这都是出现在他们做过的区里的语文试卷上的。
我有些吃惊这奔腾。辨别不出涟漪中的各种褶皱,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着我写的这样的文学变成语文之后给他们的为难。我一直都知道,文学不等同语文,语文是文学的母体,文学只是另一番盛开。如果为难了他们,我很愿意说对不起,我不应该为难年轻的孩子们。
我上了台。
台上和台下的第一排只有十来米。一大片的安静。似同一个无风的树林,也恰似一个大花圃,每一朵含苞的花叶上都沾着珠滴,所有的目光都是透剔地晶亮。是因为台上是一位他们的校友吗?是因为我在考卷上成为过他们的分数吗?我写的别的文学也在他们长大的年岁间被无意地阅读过?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刚才的哗然里没有对我的讨厌吧,我也许没有让你们都得到很好的分数,我很抱歉!”
树林子摇起了头,每一根树梢都是生嫩的善意和理解,还似乎有类似的语句:“你是我们的校友啊,我们也都想拎着装满书的箱子,当着春天。”我希望这不是我的多情。
我说:“我只是一个初中生。你们是战将,也是未来的台上,我想还是请你们引导一下我,该说些什么,我不能让你们失望,我不能让我的母校失望。我们是同一个母校,我们一起让今天下午的这个庄重的会堂留下一点儿美好的回声给母校,算是我和母校的珍贵交谈。”
我说谢谢你们。
发布于:上海市金猪配资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